谷雨二字,原是仓颉造字时天降粟雨的奇观。千年后,这节气仍携着《淮南子》里天雨粟,鬼夜哭的苍茫,在人间铺开一场盛大的告别。
那雨是带着字的,一横一竖都落进茶盏,化作郑板桥笔下一壶新茗泡松萝的清香。
茶烟袅袅里,恍见唐寅画中牡丹沾着雨珠,正应了谷雨花枝号鼠姑的旧诗——这花原是该在谷雨开的,开得迟了,便成了《红楼梦》里黛玉葬花时错过的那一捧残红。
唐人笔下的谷雨,总带着几分耕读人家的闲雅。郑板桥的竹枝词里,新焙的茶香氤氲,松萝山的青翠仿佛都化在了紫砂壶中。雨前茶最是难得,啜饮时能品出甘香如兰,幽而不冽的意境。这习俗,倒与《红楼梦》里妙玉在栊翠庵请宝黛品茶的场景相似,只是节气由寒露换作了谷雨,茶汤里浮沉的,依旧是千年文人的风骨。
唐伯虎笔下的牡丹却更显艳丽。他画的牡丹沾着谷雨时节的湿气,花瓣上凝着水珠,宛若美人垂泪。谷雨花的别称确有来历,民间相传牡丹须在谷雨后三日绽放,若是迟了,人们便用红绸裹住花枝,以铜钱压着花瓣,这般郑重其事,倒比大观园里探春理家时的排场还要讲究。
宋人写谷雨,最是懂得惜春的惆怅。黄庭坚那句未知东郭清明酒,何似西窗谷雨茶,将清明酒与谷雨茶相提并论,仿佛在比较两位美人的风姿。而朱槔的明朝知谷雨,无策禁花风,则与黛玉《葬花吟》的意境相仿,只是少了几分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哀戚,多了些许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淡然。这惆怅,恰似春日里的一缕微风,轻轻掠过心间,不留痕迹。
谷雨初候,浮萍始生。这细小的绿意,让人想起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记载的走谷雨旧俗。古时女子总爱在谷雨这天簪一朵楝花踏青,说是能祛百病。楝花是谷雨三候的最后一候,开得最迟,谢得最快,像极了湘云醉卧芍药裀的光景——在微醺的眸子里,看尽人间春色。
胶东半岛的渔港里,谷雨祭海的习俗至今鲜活。渔民们抬着整猪整羊,虔诚地供奉海神娘娘,祈求开渔后的丰收。这般场面,比大观园里的清明祭祖还要热闹几分。只是这里没有钟鸣鼎食的富贵气象,倒多了几分粗粝的海腥味,那是世代讨海人最熟悉的烟火气。
白水河畔的仓颉庙会,将谷雨过成了文字的庆典。相传仓颉造字时天降粟雨,后人便在谷雨这天祭拜这位字圣。庙会上,社火的热闹,皮影的灵动,秦腔的高亢,都在述说着文字的传奇。这场景,恍若大观园诗社流落民间——只是吟风弄月换作了锣鼓喧天,平仄对仗化作了黄土高坡上的声声呐喊。
《红楼梦》中那个著名的芒种节,黛玉荷锄葬花,吟唱着花谢花飞飞满天的凄美词句。可若细究时序,这芒种原在谷雨之后。曹雪芹这般时序错置,倒像是刻意为之——借黛玉之手,为谷雨时节的春色安排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。
谷雨三候中的花信风,依次吹开牡丹、荼蘼与楝花。黛玉葬花时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,恰似荼蘼花语末路之美的绝妙诠释。而她手中的花锄,若论时节,本该是谷雨时节的农具——春耕之际,连大观园里的闺秀们都要学着理家算账,更何况这满园的芳菲?
哀愁来得恰如其分,宛若谷雨时节的一场细雨,无声地浸润着观园人的心田。曹公笔下的时序错位,不是疏忽,而是匠心——他让黛玉在芒种时节,为已经逝去的谷雨春光,唱一曲最动人的挽歌。
那葬花冢里埋着的,何止是残红?分明是整个春天的魂魄,在谷雨与芒种的间隙,被永远地封存在潇湘馆外的泥土里。待到来年谷雨,新花依旧会开,只是再不会有那个扛着花锄的孤影,为它们写下最后的诗行。
谷雨一到,天地间便浸透了湿润的绿意。《黄帝内经》里春夏养阳四字,原是极好的养生之道,而今人却只当它是古籍里的死文字。其实不然,这四字里藏着的生活智慧,正该在此时节细细品味。
新米熬的薏米山药粥,最是养人。米粒在锅中翻滚,渐渐化开,散出淡淡的香气。配上一碟刚摘的香椿芽,那嫩绿的尖儿上还沾着晨露,入口时便觉一股清气直透脏腑。苏轼谪居黄州时写青蒿黄韭试春盘,想来也是这般滋味。吃春的习俗流传千年,无非是教人懂得顺应天时,在寻常饮食里寻得养生之乐。
若论风雅,楝花笺的制作最见匠心。谷雨时节的楝花开得正好,采来捣碎取汁,与糯米浆和在一处。制成的花笺晾干后,对着光看,便见淡紫色的花痕若隐若现。王贞白谷雨洗纤素之句,大约就是写在这样的笺纸上。如今人用惯了雪白的打印纸,反倒失了这份与草木相亲的趣味。
雨天读书,最宜听《牡丹亭》。那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的唱词,与窗外沙沙的雨声相应和。汤显祖当年创作时,想必也是在这样的雨季。水磨腔婉转低回,仿佛在为将尽的春天唱一曲挽歌。今人听戏多用耳机,再好的音质,终究隔了一层,不如推开窗,让雨声与曲韵自然交融。
谷雨时节的美,原不在远,而在眼前的一粥一饭、一纸一曲之间。今人常叹生活乏味,其实是自己先失了感知细微之美的能力。若能静下心来,在薏米粥里尝出土地的馈赠,在楝花笺上看见季节的纹路,在昆曲中听出雨水的韵律,便懂得所谓生活美学,不过是教人重新学会与天地万物共呼吸。
现代人总说“仪式感”,可谷雨时节最不缺的,便是仪式。那戴楝花走谷雨的习俗,像是给春困的人提了个醒:该出门走走了。毕竟春色再美,若只关在窗内看,也不过是纸上谈兵。
养生之道,古人早有讲究。谷雨时节宜早起,跟着太阳的脚步走。这倒像是《红楼梦》里宝玉说的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”,须得趁着春光正好,把体内的寒气都晒化了。若遇着雨天,也不妨学学妙玉,在檐下煮一壶雨前茶,看那雨丝飘进茶汤,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喝进了肚子里。
荼蘼开时,春已暮。可这谷雨的告别,原不是伤感的。仓颉造字时天降粟雨,那雨里带着文明的密码,落进泥土,便成了来年的新绿。就像黛玉葬花时,虽唱着“一朝春尽红颜老”,可那花锄下埋着的,何尝不是对重生的期许?
这谷雨的雨,原是带着字的。每一滴都落进《诗经》的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,落进唐诗的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,落进宋词的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 落进我们的茶盏,化作一声轻叹:春已尽,夏将至,可那字里行间的诗意,原是不会老的。
谷雨的雨,原是这样悄没声地来,又悄没声地走的。就像春天,就像青春,就像那些来不及细品的古老习俗,一转身,便只剩下茶盏里几片舒展的茶叶,还记着雨来的模样。
——你看那雨丝风片里,分明写着仓颉给大地的情书。这情书,是生活的诗,是自然的歌,是文化的韵,是人间最美的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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